镇上街坊总是夸她少年老成，稳重大方。然而每一个老成的少年背后，都是生活的爆锤。父亲吃喝嫖赌不争气也就罢了，太婆故身后，母亲也找出千百种理由拒绝持家，这个家每一天都在塌掉的边缘徘徊。对父母都指望不上的小小洪葡萄，又怎么会轻易信别人呢？

报丧，收得少的可怜的一点红包，葡萄赶紧拿着这些钱到街上买了陶钵和瓦片，拿回去插香烧纸钱。

“给你买路走，给你买路走。”母亲边给父亲烧着纸钱边毫无感情地念。为数不多的宾客一一来哭了丧，章家妈妈陪着母亲忙前忙后，但坚决阻止宇超再做那些“没必要的事”。宇超只得跟着葡萄，手里攥着手帕，时刻准备着给葡萄擦眼泪，然而葡萄从始至终一滴眼泪也没流下来。

“葡萄葡萄，你男朋友还挺贴心的！”也过来洪家添乱的柳飞飞穿着她新买的白色洋娃娃连衣裙，忽闪着她头发上的大蝴蝶结跟葡萄打趣。

葡萄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已经穿了三年捉襟见肘的衬衫，照旧不说话，当听不到。心里却像个大人似地想：这是什么时候，说这些？飞飞这女孩子这么没心没肺，长大后还有的亏吃呢。

母亲说葡萄三岁时已经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，葡萄不能理解柳飞飞这样的人生，甚至看不上。飞飞到处宣称葡萄是她一辈子最好的好朋友，那就这样吧，无所谓，葡萄不在乎。反正全校最漂亮的洋娃娃做她的朋友，她思量着也不是一件吃亏的事。

葡萄拿着油灯走到父亲的尸体旁，她不怕，因为父亲活着的时候，她也没怎么感受到他的存在。

“诶？长明灯怎么都放好了？”再一看，父亲头顶也已经摆上了“走路饭”（ 供上一碗干饭，饭上插一双筷子，放在死者的头部上方，俗称“走路饭”）。

“宇超哥哥刚才问过巫祝，带我们一起摆的。姐姐你不要言声，被章妈妈听到要骂的。”樱桃答她。

葡萄用力哽了下喉咙，把眼泪吞回去。是在这一刻，葡萄第一次有点想哭。宇超自幼对她好，她不是没有感激的。尤其是在这一刻，连母亲都帮不到她，只有宇超真心为她好。

小殓，乞水，迎棺，守灵，哭丧……父亲那个人最喜欢派头，活着的时候没钱讲究，死了终于做足全套。

出殡过后人“回龙”，葡萄按当地习俗脱去麻衣换紫袍，方能回家。穿上红色衣裙鞋袜，头上戴了红花，像要出嫁的姑娘。宇超看直了眼睛，小少年的拳头不由握紧，心中暗暗起誓，有朝一日，一定要在洞房见到这样的洪葡萄。

长明灯着了七天七夜，给父亲照明赴黄泉之路。葡萄以为终于料理妥了这件事，耀宗却不知为何夜夜噩梦，

“弟弟梦到什么？”

“梦到，父亲到了，呜呜呜”，小小男童呜咽，讲述不清。

“姐姐，救我”，次日又会重复，

“又梦到什么？”

“父亲跟我走啊，呜呜呜呜呜呜”，这一次听着耳熟，葡萄仔细想来，是出殡时，这个小小男童，洪家唯一的男丁，腰缠麻索脚穿草鞋扶柩而行时，巫祝让他喊的话。耀宗哭着哭着就在姐姐怀里又睡过去，葡萄摸着他额头发烫，放了冷手帕在他头上。

小孩子不经折腾，樱桃这几日也瘦了一大圈。母亲每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，父亲活着多少还有一点工资，如今这一家老小的生计摆在母亲面前，她面对不了，干脆就逃避开。

章家妈妈每天送饭过来给洪家姐弟，时不时还要掬上两滴眼泪，“可怜哟，小小年纪就没了爹。”宇超没有来过，葡萄心里明白，是被章家妈妈栓住了脚步。

前几日哄睡了弟妹，妈妈也开始打鼾后，葡萄坐在院子里发呆，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，一切都刚刚好，怡人的气候会让人在这么一个片刻忘记现实的呜呼哀哉。

忽然听到隔壁章家爸爸妈妈正议论着什么，什么香港啊，爷爷的，葡萄听不懂。但有几句却直入葡萄耳内，囫囵个儿地滚入了心底。章家妈妈说“乱讲什么，小孩子都是儿戏，新社会还有娃娃亲不成？我跟你说哦，洪家，那是填不平的坑！我们儿子可不能跟他们家女儿扯上关系的。”

葡萄心底苦笑下，并不觉得什么，洪家是个填不平的坑，听着刺耳，但何尝不是事实呢？明天的早饭都不知道在哪里的这一家子啊，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洪家是个填不平的坑。

葡萄起身打算回屋去，烦恼的事情足够多了，就不听章家妈妈再念叨了罢。没想到，就这个功夫，再听到一句：“这种家庭的女儿，哪里配得上我们家儿子，天差地别……葡萄嘛是好看呀，但这种小地方，好看有用吗？好看有什么用啊？！洪家穷得叮当响，那洪振声欠了一屁股债，葡萄好看还能有什么用？除非她用好看去换钱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