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歌(5)

她再问,终于,岑飏还是说出口:“明晨去山巅采集一碗露水,”举目望向山腰竹林深处自己的屋舍:“准备煎药。”

伏波便好奇:“家里来了患重病的人?”

岑飏点头:“自都中来的贵人。”

五六年间,都中发生许多事,例如樗王璆琅薨,太子玄湅继位,王太后宜素名为辅政,实则独揽大权,直到今年,王太后患病,拖了数月不见好,病势倒越来越重。起初听人报说有人自都中来,求医于幽篁,岑飏以为与王太后有关,却没料到,是他,竟然。

是他,竟然。

伏波托着煎好的药,凝视躺在竹榻上的男子,初涉梦境般恍惚。

他兀自昏睡。但,衣裳素净的云纹,芳水沐发的余香,似是闲时的小憩,他双目轻瞑,宁和地安睡,就连这病中的神情都无可指摘。

她轻缓移步接近他。久远的记忆自心底蔓延,因了他的光亮,绽出第一朵花。

公子凭祎。

从此她每日为他采露煎药,就如当年服侍他母亲一样。过了两日,他逐渐恢复了神志,便自己饮药。初次看清她模样,他一时不语,注视半晌,忽然微笑:“岑姑娘。”

他还记得她。伏波亦不禁浅笑,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,随即低首,收拾药碗退出。她怕他捕到她含喜的眸光。

一直很留意他的病情。初来时,他身体异常虚弱,面容苍白憔悴,双唇与指甲暗淡发乌,似中毒之状,她便偷了父亲给他配的药方看,渐通医术的她已不难看出,这药旨在解毒。

那么,是有人害他,令他中毒。沅姬当年的病状浮现于心,她怔怔地想了许久,忽然觉得寒冷。

她加倍照顾他,希望他尽早痊愈,然而这又令她面对与多年前一样的矛盾,他恢复健康,她就失去了再接近他的理由。

那天终于来临,父亲走进药房,对准备煎药的她说:“不必煎了,公子已痊愈。”

他仍留居幽篁山,但她已不好再去见他。随后的几天,幽篁山上的鲜花,溪边的彩石,风来疏竹的乐音,和染红天际的落霞都不再得她欢心,终日蜗居在自己房中,百无聊赖地对着铜镜,她爱上了叹息。

小丫头溪荪窃窃笑:“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。”

“呸!”伏波白了溪荪一眼:“你又要胡说什么?”

“若是公子的病永远不好该多好!”

伏波站起,红着脸作势要打她。溪荪笑着四处跑,一壁躲着一壁又说:“姑娘还常常照着镜子想:‘不知在公子眼里,我是美是丑,可配得上他么……’”

伏波又羞又恼,一时捉她不到,急得连连跺脚。溪荪回转身,按住她的手,好不容易止住笑,正色道:“我发现公子每日午后都会带侍从下山,信步于洺水边,所以姑娘若此时也下山,不就能‘偶遇’公子了么?”

伏波一愣,却还是很快挣脱手,狠狠掐了掐溪荪的嘴:“谁让你乱出点子了?”

由此记住溪荪的话。她无勇气按溪荪的建议去与公子“邂逅”,觉得此举太过轻狂,何况她并不确定公子也乐意见她,但会在他下山后悄悄步入他居室,为他整理阅后的竹简,拭去案上的轻尘,调好他将抚的琴,把清晨采来的杜若插在瓶中。收拾妥当了,她才轻轻坐下,看着四角置玉瑱的瑶席,想象他于清雅花香中支额闭目休憩的模样,心里便觉得温暖。

不会忘记在他归来之前离开,故从未被他撞见。

一日清晨,又在林下山涧处采杜若。那花极小,纤巧的蝶形,不张扬的纯白,却有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,她一向最爱,且习惯采数朵和着几片碧叶并成一小花球,簪在鬓边。

正映着涧水簪花,却见水中有一人影缓步临近,再凭风而立,素衣广袖,那优美、熟悉的身影。

她忙转身施礼,声音甚微弱:“公子……”

他目中有柔和的笑意:“溪荪说,你在这里。”

“啊……”她一惊,忍不住低呼出声,“她为何多嘴对公子说这些?”

凭祎仍只是闲闲地微笑:“是我想知道。”

伏波低首,心跳的节奏开始紊乱。

“我想向你道谢。”他说,“烦你多日照料,又助我清理居室,而我却一直未曾当面谢过。”

言罢郑重一揖:“多谢岑姑娘。”

伏波面红入耳:“原来公子知道……”

凭祎颔首,和颜道:“每次闻见杜若花香,凭祎便知,姑娘必曾来过。”

他语调柔和,一句淡然说出的话却让她感觉到温度,轻微的和暖,仿若清晨窥窗而入的第一抹阳光。然而仍不敢抬目看他,说出的话也几不可闻:“若公子喜欢此花,我以后让溪荪送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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