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念三千(32)

大皇兄挥了挥衣袖,算是准了,董堂便念道:“梅色犹在故人逝,徒留梅芳祭人魂。可怜香冢骨未寒,今朝又遭他人践!”

可怜香冢骨未寒,今朝又遭他人践。

鸦留山是大随每一任国母的香冢。二十年前,宫闱却出了一桩稀奇事——父皇爱笃的昭元太后,我的生母去世后,并未被葬在鸦留山。那一方香冢里,取而代之的,却是十余年后被追封的孝德太后。

那个传闻中,被我害死的离妃。

董堂一首绝句念完,山中静得连落雪声都听不到了,唯余飒飒山风,自空无处chuī来,又朝着空无chuī去。

有人将我往身后一带,厉声喝道:“董堂!你这是甚么意思?!”

我恍了恍神,才看清挡在身前的人事二哥。

董堂满目坦然:“微臣的意思,难道焕王爷不知道?莫非换王爷将微臣的奏折擅自拦下,只是图一时新鲜,并不曾看过?”

我一愣,是了,日前二哥提过的,董堂又上了一份折子告我在宫外买卖私宅,被他拦了下来。

大皇兄看了二哥一眼,面沉如水:“甚么折子?”

董堂撩开衣摆,径自跪于雪地上:“禀皇上,自昌平公主离开冷宫,皇上对公主未免太过纵容,乃至于公主在宫外恣意买卖私宅,谋利谋财!”

“自然公主愿用自己的银钱买卖,也不可厚非,只是——”董堂一顿,忽地抬高语调,“只是公主今chūn卖出的刘府,并非普通宅院,而是怀化大将军的夫人,楚合小姐生前置办的嫁妆!”

怀化大将军的夫人,即是慕央的夫人。

我听了这话,不由怔在原地——我终于明白何以张有为提及董堂的盘查会欲言又止,原来那日令他惊慌失措的,并非刘世涛这个小小的校尉,而是立在街头的怀化大将军,慕央。

我慢慢地捏紧手心,上头全是冰冷的汗。我看了看慕央,又看了看大皇兄,笨拙地解释:“我、我只知那宅子废弃了十余年,其间并不曾有人住过,如何会是楚合所有?”

“楚合小姐出嫁前,淮王妃曾私下曾以一匣嫁妆,其中便有那宅邸的地契。公主既要买卖,一问便可得知。”董堂道,又拱手面向大皇兄,“微臣亦是整理京城宅邸安录时,发现楚合小姐的府邸变作了刘校尉的校尉府,再一查,才发现是经由公主转手的。”

我百口莫辩,这时候,慕央道:“阿合生前确然提过他私下有份嫁妆,因那是她自己的物事,我便不曾问起。末将既不知那嫁妆为何物,昌平公主当时,大约亦被蒙在鼓里了罢。”

董堂冷笑一声:“公主是否被蒙在鼓里,不是将军一句话就可作数。”他转头向我打了一个揖:“公主,敢问在宫外帮你打点买卖的,是否是工部一个叫张有为的郎中?”

我愣愣地点了一下头。

董堂朗声道:“来人,将张有为带上来!”

这是我头一回瞧见张有为穿朝服的模样。他从前帮我打点买卖,gān瘦的身材裹在略大的长衫里,像个土匪,我也一直戏称他为土匪。而今他周武郑王地穿着朝服跟我跪下,实在滑稽好笑,可我笑不出来。

张有为跪地时已然落了泪,连连与我磕头:“公主,公主,微臣该认的罪能认的罪已全认了。可刘校尉的府邸牵扯到慕将军,牵扯到仙逝的孝德太后,微臣还有一家老小,实在担待不起啊……”

董堂自袖口取出一张折子呈给大皇兄,高声道:“这名叫张有为的郎中,微臣已提审过了,他对自己的罪状供认不讳,并言明公主是在知晓那宅邸是将军夫人的嫁妆后,仍将其据为己有,擅自买卖的!”

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张有为。他的泪已流了满脸,抱住我的膝头,泣不成声地说:“公主,你原谅微臣,原谅微臣罢……”

可是我原谅他,谁又来宽恕我背过的债?

白梅深处有几树红梅,衬着这个素净的冬,殷红似血。

我望向那灼灼梅色,责问道:“董堂,自我离开冷宫,你一直对本公主言行不矩。本公主是君,你是臣子,你要与我算账,那本公主先来与你算一下不分尊卑这笔账。”

董堂一愣,顷刻又冷笑道:“微臣不过给公主指了一个错处,公主何故端出架子来恐吓微臣?再者说天字犯法与庶民——”

“不要与我讲甚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!”手边扶着的梅枝一折即断,我喝道,“本公主便是有天大的错处,也容不得你放肆!”

董堂只是抬眼看我,良久,眼底的挑衅转为怒意:“公主可晓得,对楚合小姐的侮rǔ,便是对孝德太后不敬。公主已害死了孝德太后,难道在她死后,亦要犯下这大不敬的罪过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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