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侵占了我(53)

北京的冬天,室内因暖气温和如春。高腰身穿薄羊毛衫,坐沙发一角,通过拐角沙发的拐角点,与另一角的老齐三点相连,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。高腰并不喜欢爱蛙,耳濡目染,也相信爱蛙是个吉祥物什,不是凡物,毕竟事关家道兴衰,因而也急老齐所急。它为什么绝食呢?高腰说了一句废话。我怎么知道!老齐很烦。它病了吗?高腰尽量把话说得有用些。没听过牛蛙生病。老齐摇头。也许它想兴和餐馆的母蛙了?高腰为自己的发现所欣喜。嗯,我看它就是寂寞。老齐起身从水池里伸手把爱蛙捉了,怜爱的摸了摸,放到客厅中间。然后跪下双膝,双掌扣地,低下头颅,翘起屁股,对着爱蛙咕咕几声,希望它会像在兴和餐馆那样,跟着他叫起来,那样,证明爱蛙不拒绝沟通与谈判,下一步就好办多了。但是爱蛙缓慢地眨一下眼睛,眼皮里满是疲倦般的不屑,根本不为老齐所动。老齐提起一只扣地的手,朝高腰挥了挥,说,你来试试。高腰个儿高,要仿造爱蛙的姿势就有点难度,即便是做好了,也显得无比滑稽,看起来根本没有老齐那样从容与流畅。怎么说呢?她刚在一边,已经看见地上的老刘,真的就是放大了数倍的爱蛙。高腰吃力地伏下身体,再努力地低下头,很费力地憋出几声,不像蛙叫,倒像母鸡。那爱蛙连眼也懒得眨一下,好奇地看着这只大母鸡对自己献媚,喉咙里滑动了一下,将脑袋调转了一个方向,屁股对准二人。老齐见状,仍不死心,对高腰说,我们一齐叫。于是一时间,母鸡声与人造蛙声聒噪不已。对于二人卖力地表演,爱蛙终究没有心动,也没有仿若回到兴和餐馆的逍遥幻觉,它继续陷入它使用了许久的迷糊状态,露出宿命的安然。这种神态给了老齐致命一击,他仿佛听见爱蛙在说,老齐啊,婚姻就是如此了,你再挣扎,又有何益?以老齐对爱蛙的了解,他只能明白这些,那爱蛙的内心活动,老齐没把握住。彼时爱蛙面朝墙壁,沮丧不已,心想,人蛙之间的世界,多么不同。老齐,就好比冬天来了啊,我是要冬眠的,而你们偏要制造这温暖如春的假象,不让我冬眠。就好像你们的婚姻也有冬眠的时候,你老齐却硬要在这个时候企图发现烂漫花朵,是违背自然规律,也是有违你们人类情感发展及起伏规律的啊!老齐你真是不知足啊,想我蛙王,虽风流一世,最渴望的却是一个和我相守白头的母蛙啊!可惜蛙类没有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,母蛙动情交配也不为爱情,只有繁衍后代,这一点虽和你们有某些相似,但我们蛙类毕竟没有肩负人类发展的使命啊!我至今仍是孤身一蛙,有谁知道,那些和我有过关系的母蛙,偶尔是否会想起我呢?蛙一生不过三五年,看来,我也只有遗憾而去了。爱蛙想到此处,喉咙里咕咕两声,竟如大提琴发出的低音符,沉重而伤感。它试着蹦跳了一下,但不像以往那般,可以跃起几尺来高,仅仅是肚皮刚刚离开地面,就笨拙地落了下来。停顿时爱蛙又想,毕竟蛙到中年了,体力也不比先前了。自己躲避饭馆屠刀,贪生求荣,有幸跟了老齐,每日里见人皮鞋锃亮,车来车往,山珍海味搬进家庭厨房,原以为人类屠刀背后的生活,丰富快乐赛神仙,哪料想却是这般貌合神离,物质奢侈。肉体活着,爱情死了;爱情活着,肉体却不自由了。那老齐带着有异于高腰的女人气味进进出出,爱蛙的眼睛总是看到,那气味,如春天的桃花瓣儿一样飞散,落在高腰的头发上,身上,鞋子里。那高腰察没察觉,爱蛙不得而知,可以肯定的是,这些花瓣儿不曾影响或者改变高腰的生活。老齐紧张地盯着爱蛙,爱蛙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,老齐仿佛听得它说,你好自为之。爱蛙好像还摇了摇头,它不再蹦跳,而是拔动四肢,一撑一爬,近乎蹒跚的向厨房靠近。老齐双膝跪地,直起了上半身,见爱蛙背影竟如耄耋老头,苍老且颤微,不由想起它曾经为王的雄猛,还有它浑厚嘹亮的鸣唱。它孤独啊,是孤独吞噬与囚禁了你青春的躯体吗,是吗?是吗?老齐默默地看着它四肢交替。爱蛙停下来,似乎想回头,但还是继续往前爬行。

没有谁回答老齐的问题。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询问谁。

哎,给爱蛙找个伴吧!没准凑效!高腰走过去,拎起爱蛙的一条后腿,把它提到池子里。没用,没用,有些事情,不是一个伴可以解决的。等我找个时间,我把它放到紫竹苑里的荷湖里去,我记得夏天的时候,那里蛙声一片一片。老齐依次抬起双腿直立起来,才发现腿有点发麻。怎么是夏天,我记得还是春天去过的,夏天,你是和别的相好的去的吧?高腰立即抓住老齐的话语漏洞,阴阳怪气地损了一句。老齐也发觉说漏了嘴,忙搪塞说,我是听茶馆老板说的,自己也没有亲耳听到,他应该不会骗我。完了老齐又说,自由,原始,对于一只蛙,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啊!老齐蓦地闭上蛙嘴,他被自己的话震住了——人,人何尝不是?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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