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世繁华录(26)

杨慕欠身道,“儿子不敢妄言,但自当尽力一试。”

“那便试给我看,”杨潜示意仆从将弓箭递给杨慕,“此处不过一射之地,你若射不中靶心,便是平日里功夫上偷懒不用心,你且去射一箭来。”

杨慕道了声是,接过那弓弩簇箭,不敢怠慢,屏气凝神,用足力气将弓弦扯满,瞄准靶心,正待一箭射出,忽听杨潜低声喝道,“且住。”

“这般射中也不算是你本事,刚才你已瞄过红心处,既知方向,便蒙了双目去射罢。”

杨慕一凛,没想到父亲用这个法子考量他,他没试过这闭目射箭,登时有些紧张,却又不敢违逆父亲之命,只得用力凝目去寻找红心的位置,在心中默默记下,又瞄准数次后,才合上双眼,缓缓抬手挽弓。

他没有犹豫,手臂上用了十成的气力,但听嗖的一声,箭已离弦,而那弓弦兀自发出一串镝鸣,直震得人心头也跟着铮铮作响。

“二爷好箭法,正中红心。”影壁下侍立的小厮高声禀道。

杨潜脸上闪过一丝笑容,微微颌首,“也还罢了,勉强拿得出手。”他转顾杨慕,道,“端午那日,切记不可逞强,没有把握之时便安分藏拙。绝不能在人前,尤其是在公主面前失了颜面。”

杨慕听到最后一句,微微一怔,不解道,“儿子听说,射柳规则简单,如今已是轻竞技而重戏娱,儿子不敢夸口,但自问尚可应付,老爷却为何这般紧张,莫非那日皇上会特意考较儿子一番?”

杨潜横了杨慕一眼,道,“皇上不单独考较你,便可以掉以轻心了?你可知道,六公主殿下,最喜欢,最擅长什么?”

杨慕对这个问题全然不知,只得低眉摇了摇头。杨潜道,“公主最喜围猎,精于骑射,小小年纪便已能拉动十力弓。射柳虽不是什么难事,怕就怕公主或其余子弟要和你比试,与其出乖露丑,不如退避锋芒,千万不能让公主因此对你生厌,这才是我今日特别嘱咐你的用意。”

原来父亲竟是要他曲意迎合公主,杨慕心里好似被针扎了一般难过,他垂下眼帘默然不语。

杨潜看出他的不情愿,轻撇嘴角冷笑道,“怎么,你不愿意?还是觉得我让你奉迎公主,是委屈你了?”

杨慕一惊,忙摇头道,“儿子不敢。”

“是不敢,还是不会,我分得清楚。”杨潜盯着儿子清华如玉的面庞道,此时院中通透的灯光映照下来,将杨慕脸上的一丝惶恐,几分不甘,十足落寞都照得清清楚楚,分毫毕现,他心中一阵恼怒,只觉得今日须点醒这个教养得过于清贵,不谙世事的儿子,“你别打错了主意,以为尚主和寻常娶妇一样,公主嫁到杨家,那也是天家女儿,是杨府的主子,连我都只是她的臣下,更遑论你。她是君,你是臣,你惟有以她的喜好为喜好,她的厌恶为厌恶,才能维系稳固你们之间的关系。”

杨慕不是没想过父亲说的这些,但亲身聆听,依然不免觉得刺耳,他咬了咬牙,鼓起勇气低声问道,“儿子想请问老爷,凡事以公主为先,讨她欢心,又所求为何?”

杨潜闻言深深蹙眉,不悦道,“糊涂东西,自然是一世喜乐,富贵平安。”

杨慕深吸气,轻声道,“老爷想的不只一世,而是世代罢,为杨家能跻身世家勋贵,儿子能做的便是今生今世都不违逆公主,以她为君,侍奉周到?”

他的语气轻缓恭顺,却分明透着一股柔韧的倔强,令杨潜又惊又怒,“这是为臣子的本分,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?亏你平日还自诩熟读经义,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?”

杨慕听着父亲的喝问,心已失控的猛跳了数下,却不知怎么,只想把胸中积郁已久的话尽数道出,他稳了稳心神恭敬道,“儿子以为,老爷入仕是心怀兼济天下之心,愿意为朝廷为国家效力,并非只为求荣华显贵。何况,天下间最不长久的便是如流云一般的富贵,历古至今,那些门阀世家岂有过五世而不斩的,多少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,半点强求不得。所以儿子斗胆,劝老爷在此事上看开些,子孙后代自有他们的因果缘法,老爷实不必为此太过殚精竭虑。”

他略一停顿,继续道,“老爷批评儿子书读差了,儿子不敢辩,只是想到了中庸上的一句,君子素其位而行,素富贵,行乎富贵;素贫贱,行乎贫贱,上不怨天,下不尤人。是故君子各安其位,既不攀援在上位之人,也不欺侮在下位之人,端正己身,才会无所怨尤。天下间也会少很多痴枉的非分之想。”

杨潜面沉如水,冷冷哼道,“你倒是能安之若素,委屈你生在个富贵之家,等你尝过贫贱滋味再来说嘴也不迟。你既说中庸,我且问你,中庸之道是什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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