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世繁华录(56)

杨慕正自想着,外面已传来杨潜从容稳健的步子声,他急忙从书案旁走开,站在门口,垂首恭敬的等候父亲进门。

杨潜并没有什么大事嘱咐他,亦不是要问他功课,只是告诉他,年后他的外祖曹廉染了风寒,因年事已高病情反反复复,直到开春也未见大安,曹拂忧心父亲,近日已打算暂回曹府侍疾,唤他前来,不过是嘱咐他须每隔一日探望曹廉,兼给曹拂问安。又道家中事多,提醒他省事安分,静心读书,不要惹什么乱子。

他说一句,杨慕便道一句是,说到后来,杨慕已不大听得进去父亲的言语,满脑子都是那奏疏里的话,却又不敢也不便在此时贸然发问,待杨潜嘱咐完他,他亦只得默默退出了书房。

杨慕也想不到,那短短的几行字在他心里憋了数日,终于有机会令他发泄了出来。

那日官学布置文章,王振文规定的题目是论君子矜而不争,这原本是他烂熟于心的一句话,不想却因联想起父亲的奏疏,这一句话便在他心里泛起了一道涟漪,初时还只是那迁延不断的水波,到最后竟成了翻江倒海的巨浪,拍打的他心口胀痛,已是有股不吐不快之意。

杨慕写得下笔成章气似虹,及至交了文章给王振文,才发觉他看自己的眼光颇有几分意外深长,转头时见傅还山的脸上带着一缕轻蔑的讥笑,他心下忽然一凉,有些后悔自己过于冲动的表达了观点,至少是不该借这个机会道出那些所思所想。

几日后的黄昏,珊瑚神情不安的来涵虚阁传话,老爷让他立刻过去一趟。

杨慕的心忽地一沉,他直觉父亲唤他前去,是和日前他那篇文章有关,只是有些猜不透父亲因何知晓,一路上惴惴不安,却也不免安慰自己,官学中的事无涉朝堂,父亲想来未必有机会看到那文章,也许还是自己想得多了。

然则一踏进书房,杨潜如寒冰一般的面色已让他微不可察的一颤,他轻轻吸气,欠身道,“给老爷请安。”

杨潜冷冷打量着他,早已看清自从进门,他脸上的颜色骤然一白,想来他对自己今日召他前来,所为何事亦心知肚明,杨潜不由更是气恼,道,“你想必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?”

杨慕犹豫片刻,微微垂首道,“是,老爷若是生气,想来是为儿子日前做错了事,儿子……也深悔当日鲁莽,意气用事,老爷要责罚儿子,儿子亦无话可说。”

杨潜见他毫不掩饰,不知为何,只是更加气闷,原来他是明知故犯,那么便该罪加一等,他哼了一声道,“说清楚些,你做错了什么事?”

杨慕咬着嘴唇,半晌道,“儿子日前做了篇文章,是论及君子矜而不争,儿子在里面提到盛世之治,宜广开言路,在野仕子亦应有机会表述其观点主张,是谓君子和而不同,其争也不争,更不会为一己之私,结为朋党,如此才可以让朝野间都有机会辨明圣贤之道,国家正气也会因此而丰足。”

杨潜听他尚能娓娓道来,不禁怒气更盛,疾步行至书案前,抄起一摞纸向他面上砸来,“你做的好文章!我还没问你,何时起敢偷窥于我?如今拿着这样的事大书特书,竟丝毫不顾忌你父亲的一点脸面,这是被儿子指着鼻子痛骂。今日傅政拿了这个在内阁中诵读,美其名曰佳文共赏,你倒是让我的脸往哪儿摆?”

杨慕此刻深悔自己行事冲动,令父亲蒙羞难堪,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,他心中既愧且痛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道,“是儿子思虑不周,给老爷惹了麻烦,错在儿子。还请老爷息怒,儿子任凭您责罚。”

杨潜瞥着他,冷笑道,“你有几个身子,就自请责罚?你如今知道自己错了,就该时刻提醒自己,不能让那些人利用你的纯良柔善,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。”

杨慕本已羞愧,听了亲痛仇快的言语更是心中大恸,但满腔的衷肠又如鲠在喉,不诉难捱,遂叩首道,“老爷教训的是,儿子错在不该将心思剖白于人前,但老爷要禁讲学,禁私书一事确有不妥,且因党派权利之争而祸及读书人,只会令天下人从此噤若寒蝉,闭口不言,将学问书籍一并视若洪水猛兽,若此政令推行,必会遗毒无穷,有百害而无一利。儿子叩请老爷三思,放下心中利益纷争,从善公允。是谓君子无所争,其争也君子。”

杨潜越听越是震怒,他死死的盯着儿子,目光似要洞穿他的身体,那珠玉一般细腻光洁的面庞上流转着一丝胆怯,却还有着十足的坚持和执拗,这样一个连纷争都没有经历过的少年,竟然在这里教育自己如何成就君子操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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